五、感伤之美——以悲为美

日本人普遍有一种悲剧情结。

在日本过新年,自然要看新年红白演歌对唱(分男女两组唱日本调歌谣,性质相当于我国的春节联欢晚会)。令人吃惊的是,在大年除夕唱的竟多是撕肝裂肺要死要活的东西,不是“在那月色凄迷的寒冷夜晚”就是“你为何狠心把我抛弃”。得得!全家团圆的欢乐今宵何苦唱这玩意儿?端的匪夷所思。像咱们赵本山老兄那样来两段小品逗得男女老少一齐抿嘴乐岂不皆大欢喜?

后来我渐渐明白,日本若真有赵本山且大家捧红赵本山,日本人也就不成为日本人了。日本人所以大过年也听演歌,无非因为他们喜欢听演歌——那一唱三叹跌宕起伏的旋律所传达的或绵长隽永的淡淡哀婉或近乎绝望的深深悲哀,很快就能把听众带入风雨旅程带入共鸣境地。日本人为唱演歌发明了卡拉 OK,卡拉OK也的确适合唱演歌(极少有人用来唱流行歌曲)。而演歌中几乎找不出类似我国采茶忙庆丰收那样轻松活泼欢天喜地的民间小调。可以说,咏叹与悲伤是演歌的基调和魅力,它唱出了这个岛国无数男女的悲剧情结。

小说也极少有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尾。较之叱咤风云纵横天下的霸主,他们更关注和同情凄风苦雨中的末路英雄。到了诗人笔下,伤春悲秋更是和歌俳句永恒的题材。纵令出自天皇、将军之手,也很难见到春风得意的凯旋曲,有的只是绵绵无尽的咏叹调。以咏花诗为例。万叶时期受中国文艺风尚的影响,大多咏的是梅花,以至梅花成了花的代名词。进入平安朝以后,梅花的“花魁”地位渐次由樱花取而代之。提起花即是指樱花,“花见”者,赏樱也。这其实透露了一个美学信息——由欣赏凌寒斗雪生命力顽强的梅花转而心仪“花开三日好”的生命力脆弱的樱花。而且较之其盛开怒放之时,更钟情于花事阑珊之际,不知多少人藉此抒发凄婉、落寞、悲凉、无奈的情怀。较之朝霞满天繁花似锦,夕晖下的断墙残垣枯草凋花更能深切地触动日本人的心弦。如同欣赏前面提到的残缺美一样,也欣赏凋零美、凄清美、萧疏美、枯淡美、寂寞美,将以悲为美的情致推向难以企及的高度。

这主要是因为受佛教思想,尤其禅的影响。它直接影响了日本人的生命观,使得大和民族对生命的本质有格外深刻的自觉,认为衰亡乃生命的本质,文学艺术就是要时刻把握这一本质,从中感受人生况味。这点即使深受西方影响的当代作家村上春树作品也不例外。相比之下,中国人则往往反向把握:唯其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才更要有意识地冲淡以至掩饰这种悲剧色彩,才要更多地编织皆大欢喜的结局。如对旧版电视剧《水浒传》,大多数市民都认为在“梁山泊英雄排座次”那里结尾最为合适。

六、象征之美——比喻为美

这也是进入日本艺术世界的一把不可少的钥匙,一个key word。“床の間”里插一枝花,意味一即一切,象征一个完整无缺的宇宙。插成上中下三个层次,即意味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中的天地人三才。若左插一枝松右插一枝竹,则称之为“男株”、“女株”,象征中国阴阳说的阴阳二气的调合。千利休始创的茶室也具有高度象征意味。茶室由起始的四平方米左右(四叠半)最后缩至不足两平方米(小两叠),泥墙,草顶,圆木柱,无窗,半截门,无任何装饰,用料全部为随手拾来的自然物。以此象征一个不假外力不假人事的自成一统的世界,亦即绝对独立自足的精神天地。

在日本传统剧“歌舞伎”尤其“能乐”、“文乐”中,象征美也得到充分体现。演员那迟缓得近乎笨拙的一举手一投足,那单调得几乎没有旋律可言而又不屈不挠的鼓点和三弦声,无不集中寄托了日本人特有的审美情感,象征凄寂和悲凉的内心世界。由于过于象征化了,休说中国人,现今日本年轻人也没几个看得下去。但这属于日本的“重要文化财”(国宝)。在和歌俳句等文学领域,也是无处不渗透有这一美学追求。和歌理论中所说的“幽玄”、“余情”、“景气”、“わび”、“さび”,其审美指向,在本质上都是含而不露的“景外之旨”,即通常所说的意在言外,由此繁衍出无数廓然空寂、萧疏淡雅、幽远缥缈的诗情歌境。当然,像多则31字少则17字这样短小的诗歌体裁,若不用含蓄的象征性手法,想必也很难容纳丰富的情感和无穷的意象,很难实现相对完整的艺术构思。

七、时序之美——以变为美

恐怕再不易找出第二个像日本那样对四季更迭那么敏感、对四时风物迷恋得简直到了“同呼吸共命运”地步的民族了。和服上的图案全都是四季代表性的花花草草,并按不同季节换穿不同图案。插花自不用说,就连挂轴也应时轮换,以便在家中坐拥四季。碟盘等餐具也是如此,家家户户都有一两橱餐具排队等在那里换班。甚至和式糕点(“和菓子”)的样式都与时令花瓣相符。在日本时我不由生叹:这也真够日本主妇闹腾的了,难怪一结婚许多妇女便不再上班。

和歌俳句里同样显而易见。正如时间是中国诗人最普遍的动机和主题一样,日本诗人也很早就注意到了时间的推移和节序的流转。成书于905年的《古今和歌集》,目录即是按春夏秋冬顺序编排的。吟咏“花鸟风月”等四季景物的“四季歌”在20卷中占6卷,在全集1100首中占340首之多,仅次于“恋歌”。而“恋歌”中的恋情也主要是借助四季风物抒发的。此后各集纷纷效仿。可以说,去掉“四季”,和歌几乎溃不成军。最典型者莫过于俳句中的“季语”了。若无此点季之语(如菜花为春之季语),便不成为俳句。其严格程度大概仅次于中国格律诗的平仄对仗要求。

究其原因,一是由于日本四季分明,雨量充沛,自然景物依时而变。若生在赤道几内亚或俄罗斯的西伯利亚,无论如何也鼓捣不出这诸多名堂。另一点也同日本固有的神道教有关。神道其实就是自然崇拜,认为神在自然之中并孕育万物。天地神祗多达800万,可以说无所不在。因此自古以来日本人就对自然怀有亲近感,与其融为一体。加之日本人的美学追求大多是感性的和情绪化的,于是“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陆机:《文赋》)。目睹日本无山不绿无水不清,自然植被保护得无微不至,我时常想日本人的环保意识是不是也同这种审美理想有关。

八、群体之美——以群为美

再以樱花为例。日本人所以对樱花情有独钟,是因为樱花具有一种群体美、复数美、气势美。开时云蒸霞蔚,波涌浪翻,弥天盈地,落时联翩离枝,纷然委地,一路花雨。无论开还是落都显示出惊人的群体性和谐调性。这点同国人格外青睐的牡丹和梅花相比就更明显。牡丹“花单生”,雍容华贵而卓尔不群,国色天香而孤芳自赏,不追求同他者的谐调。梅花虽然开起来不乏谐调性,但国人宁愿欣赏它的孤傲与清高,欣赏它的少与瘦,以少为贵,以瘦为佳。而少莫过于一。古诗中以“一”咏梅者可谓俯拾皆是。如“中庭一树梅,寒多叶未开”/“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一树寒梅白玉条,廻临村路傍溪桥”等等。通过对如此梅花的礼赞,或抒发不畏高压坚贞不贰的节操,或表达不附流俗洁身自好的情怀,或寄寓孤高幽远的生活情趣,或传达沉沦羁泊的万般感慨。

此种审美倾向也反映在国民性上。如果说,中国文化有个人主义取向,日本文化则属于“纽带文化”、“同质文化”。比如国人特别讲究出人头地、出类拔萃、脱颖而出、异军突起,注重个性的凸显和个人才能的发挥,留意与众不同的创见。而日本则强调群体谐调性,强调安分守己,个人在团体中是渺小的。也就是说,你必须开得像樱花一样隐没在花海之中,而不可像牡丹那样一枝独秀,或像梅花那样不合时流。

声明:沪江网高度重视知识产权保护,发现本网站发布的信息包含有侵犯其著作权的链接内容时,请联系我们,我们将做相应处理。